回京之后,陆绎在府中休养。锦衣卫近来太平,陆廷又忙着朝中事鲜少与儿子打照面,只叮嘱管家和大夫好生顾着,如此这般陆绎也能落个清净。
可未免太清净。
陆绎底子好,又是在锦衣卫里历练过的,加上余毒已清,本来就不用多少时日便能回北镇抚司复命。岑福也来看过几次,还仔细问过大夫,得到的回复是并无大碍,可他家大人还是懒洋洋地在榻上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要把过去没享受过的少爷命给补回来。那大夫能说什么,只说还需静养对付过去。
实则呢?
陆大人幽幽睁开眼,清明得很。
实则他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频频在他梦中出现的人。
梦这玩意儿从来不讲道理。喂的药成了甜腻的糖,柔软的唇可以替换成更柔软的地方。然而下一刻,小金蛇化成巨蟒,张开大口,把软乎乎的小姑娘给一口吞了。
陆绎拉扯不及,最终只扯下他娘留下的手绳,还断个彻底。
每梦及此,陆绎都后怕不已,一个人靠坐在床上,想着那个为他以命换命,以血渡血的女孩儿。还有他娘。
他鲜少想起母亲,可从未忘却。经年的血泪爱恨,是他一脚迈过,却又牢牢揣在怀里的坎。旁人碰不得,自己也放不下。偏在袁今夏生死一线之际,他想起来了。
毕竟神佛太遥远,尤其像他这样从人间地狱淌血而出的人,陆绎自认不会讨神佛的喜欢,他更相信,且只能相信的,只有他的生身母亲。
护佑她吧。护佑她闯过鬼门关回到人世来,有我在这里等她,我想接她回家。陪我一世的人我从不敢想,可如今她就在这里,我又有什么不敢?
娘,您喜欢她吗?
他珍而重之地一吻,守到天光大亮再悄然离去,他不太敢看结局。好在小姑娘终是欢欢喜喜地醒来,还嚷嚷要“吃肉”,陆绎站在塌边看被众人包围的袁今夏,嘴角微微上扬。
看来您是喜欢的。
可惜袁今夏自打回来就再没在陆绎面前出现过。
陆绎坐起身,闭眼运气几个来回,再睁眼带了几分锐利。
躲他?
兰斋是京中与潇湘阁齐名的欢场,只不过潇湘阁内莺莺燕燕满堂,兰斋之中则尽是翩翩佳公子。
陆大人心里的念想,这消失的好些日子便都是在兰斋里泡着。
袁今夏打小混得开,三教九流不忌,合得来就都是朋友。潇湘阁的姐妹是姐妹,兰斋的兄弟自然也是兄弟。与她玩儿得最好的便是兰斋“头牌”,周元。
“我说你要在我这儿白吃白喝到什么时候啊?”周元的暖阁在二楼,视角绝佳,楼下风景一览无余。袁今夏就趴在暖阁的窗边,蔫儿了吧唧。
“你好意思说我白吃白喝?我送你的银子都给狗吃啦?”袁今夏头也不回,白眼直接翻了过去。
“我这不是看你不对劲嘛,”一连几天,袁今夏都在他这儿猫着,吃吃喝喝发发呆,正常也正常,就是少了点精气神儿。周元放下笔墨,挂好丹青在一旁晾干,走到窗边懒懒靠着,“能让我们夏爷发愁的,除了银子还是银子,可我看不像,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夏爷开窍了,因为男人发愁吗?”
周元笑得贱,一双丹凤眼狭长,能刺探人心。袁今夏却淡淡觑他一眼,抿嘴不言。
这反应就不得了了,周元挑眉:“真的啊?啧,让我来猜一猜是谁这么好运……谢霄那二傻子就算了吧,杨岳?不可能,你俩要有什么早有了……”
周元眼睛一眯,脸探到袁今夏面前去:“该不会是你那上司,陆绎吧?”
袁今夏一把推开周元脑袋,整个人趴在自己手臂上,更不想说话了。
周元心知自己一猜一个准,但也被这答案震得心惊。他眼神一暗,沉吟片刻后试探道:“陆绎陆大人……陆廷的儿子,论家世背景,文治武功,都是出挑的,夏爷,你眼光这么好,愁什么呢?”
“大人……陆大人……”袁今夏长长叹口气,“你也说了他样样出挑,哪是我等凡人可以肖想的。”
周元嗤笑。袁今夏沉浸在愁绪中没回头,就也看不见周元的笑里泛着的冷。
“你笑什么呀……”
“我笑……也许有一天,你才是他不敢肖想之人。”
“啊?”袁今夏这才笑了,“说什么呢你,我又不是什么大家千金,有什么可肖想的?你也会白日做梦啦?”
“小今夏,你要记得,”周元靠得近些,拍两下她的脸,“你远比你想象的要珍贵。”
袁今夏愣了愣,不明白周元眼中深意,不过也不深究,打哈哈道:“那是,夏爷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胸脯拍一半,袁今夏活像吞了个蟑螂喘不上来气,脸色涨红,慌不择路地就和只陀螺似的原地打转起来。周元被晃得发晕,一把揪住她的长辫,随意一瞥,就瞥见站在楼下大堂中央,抬头向他的暖阁看来的人。
长身玉立,眼神如刀。
周元舔了舔唇,道:"哟,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你们家陆大人吗。"
袁今夏脑子已经转不动了,掰着手指自言自语:"他怎么来这儿了呀……天呐,我们大人,我们大人原来喜欢男人啊……"
周元:"……"
忍无可忍袁今夏清奇脑回路,又扯了下辫子,不顾对方吃痛怒瞪,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借我的银子哪来的?"
"我,我管杨岳预支的我下月的俸禄……"袁今夏瞠目,千算万算算漏了杨岳,定是陆阎王寻她不得便去了六扇门,杨岳这不经吓的还不是什么都说了。
咦,可是寻她做什么?
周元摇头啧啧,边与楼下的陆绎眼神交锋,边坏笑着附在袁今夏耳边:"簪子借我,里边儿待着。"
袁今夏反应不及,已被周元踹了进去。
而陆绎看到的,则是他心心念念的这个人,居然和此刻翩然下楼的男人亲密无间。周元的名头陆绎也是听过的,他纵然无意与之相较,但如今既然面对面,男人之间那点较劲的心思也似不熄之火,一点就着。
周元脚下生花,步步摇曳下了台阶。陆绎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锦衣卫陆大人来此,真是稀客。"
"下属顽劣,特来寻人而已。"
"下属?"周元手拿木簪转了转,"这支簪的主人吗?"
陆绎本就面色不虞,见了这支簪子更是面如寒霜。他径直握住周元的手腕,哪料周元手腕灵活一转,竟从陆绎手中绕开去,反顺着陆绎的手臂攀沿而上,直取颈边。陆绎反应也极快,以另一手作挡,将周元的手腕翻转过来。
只见周元一声不吭,那手柔若无骨一般,又坚韧无比,硬是和陆绎正面相抗。
"你……"陆绎眸光一闪,此人……
周元将陆绎尽收眼底,却只笑道:"想要?"
"我的。"
"大人说的是簪子,还是人呢?"
"都是。"
"大人就如此笃信,簪子和人,都是你的吗?"
"有何不可。"
周元又凝眸看着陆绎,片刻,他一下撤了劲,把簪子递过去。
"但愿将来,陆大人能记得今天,也如今天这般坚信,毫不退缩。"
有些话或许袁今夏听不懂,但陆绎七窍玲珑,一句话能掰扯碎了细细咀嚼再决定是吞是吐。周元此言,必有深意。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大人别误会,我视今夏如亲妹,只是他日,若是你再抛下她,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何时……"
"好啦,"陆绎还未问出口,周元就上前亲昵拍肩还挤眉弄眼,"二楼暖阁给你们备着了,不用谢我。"
陆绎:“……”这脸变得够快的。
可是,他究竟几时抛下过袁今夏?
被抛下的袁今夏在陆绎喜欢男人的悲和自己被陆绎逮到的惧之间天人交战,结果就是——在暖阁里吃起了花生米。
陆绎推门而入,袁今夏条件反射地一声“周……”卡在喉咙口出不来,弱弱咽下花生米,弱弱站了起来。
“大……大人。”
陆绎扫一眼桌上的狼藉,开始磨牙,兴致还挺好。
袁今夏偷瞄一眼,硬着头皮道:“大人来此,所为何事啊?”
陆绎反手关门,走近她:“你说呢。”
“不,不知道啊……”
明明是她到处乱跑一个影子都没有,现下反倒是她受了惊委屈了。刚才还和那周什么元的相谈甚欢呢,靠那么近,簪子都给人拿了,有点捕快的自觉没有,还六扇门呢,九扇门的脸都不够你丢的。
陆绎越想越憋得慌。
"想见袁捕快一面真难呐,连我发热发冷,是死是活都不管了。"
袁今夏一惊,压根儿没理陆绎阴阳怪气酸不溜秋的话,重点全抓在冷热死活上了。她赶忙拿手去探陆绎的额头,踮起脚尖也不嫌累。
"发热还发冷?是余毒未清吗?要不我们再回去?我让那金蛇再咬一口,我……"
"袁今夏,你不长记性是吧,你……"
陆绎一把抓住她探向他的手,心思跌宕得厉害。为她担心他而喜,为她乱说话而怒,又为看到她纤细手腕上那缠绕的一圈,暖成寒冬里的一碗热汤。
"你……一直戴着?"
"啊?啊!"袁今夏轻轻挣开,有些不好意思地抚着腕上的手绳,"大人送卑职的东西,素来都是很珍贵的。何况又是亡母之物,卑职……卑职稀罕得很呢。"
"知道就好,"陆绎轻咳一声,勉强压住上翘的嘴角,道,"对了,周元这个人……"
"大人你听我说!"袁今夏突然想起来陆绎来抓她的可能,连连解释来龙去脉,"我预支俸禄借给周元,是让他赎身的。本来他也用不着我,这些年存的银子比我还多呢。可是前一段儿他路遇一个被恶霸强占的姑娘,他瞧她可怜,便把她从那恶霸手里买了出来。这就折进他不少家当了。我是不忍心看他再在这火坑里,所以想着先借给他赎身用,等以后他有了正经营生再还我便是。"
陆绎听得半信半疑。信的是袁今夏交友的眼光,疑的是以周元的身手,会怕街头那些不上道的恶霸还送上门去给人坑?
可周元毕竟是小姑娘的朋友,且依刚才来看,也不像是会伤害她的人,往狠了说怕是会伤了袁今夏的心。陆绎只得擦边敲打道:"周元会武,你可知道?"
袁今夏一愣,其实她所知道的"会武"并不是周元与陆绎交手的程度,但既已为友,她也有她的处世之道。
"大人,谁……还没有个秘密呢。"
袁今夏笑得讨好又坦然,朋友要护,心悦之人亦不相瞒,能说的就到此为止了。
陆绎呢,聪明人一个,更不用说两人历经生死就隔着层窗户纸的默契了。
他不再周元这个问题上纠缠,却又走近一步,沉声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秘密?"
袁今夏不自觉地后退,那点坦然全被陆绎靠近的距离给蒸发没了。
"我……我……那大人你呢,你有吗?"
"我有。"
袁今夏没想到陆绎居然脱口而出。
"啊?"
"我咬过一个人。"
陆绎噙着笑,紧盯着几乎就在怀中的小姑娘心虚咬着的下唇。
"在病中。"
袁今夏:"……"
她指指陆绎,又捂住自己的嘴。
"你!你你你!你故意的!"小捕快又羞又愤,"知不知道很疼啊!"
"疼才长记性。"
"我要长什么记性!"
袁今夏气鼓鼓,陆绎只觉得可爱,一步将二人拉近,轻轻把木簪簪进袁今夏发间。
"要你记住,以命换命的傻事,以后不许再做。"
陆绎声如深海,袁今夏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同样浩如深海的眼睛。他们彼此相护,傻的又何止她一个人呢。
“那大人也要记住,以身犯险的傻事也不许做了。”
“不算。”陆绎轻笑。
“……什么?”
“救你,不算傻事。”
袁今夏“唰”地垂了眸,整个人被圈在怀里的热度,从后背直往脸上窜。什么喜欢男人女人的全抛给姥姥了。
“那我也不算,”小姑娘抿嘴笑嘻嘻,“能救大人,是很好的事。”
陆绎一颗心霎时间软成那日的温泉,只是彼时轻松快意,此刻满当的情意都要四溢而出。
他眼眸幽深,不受控地朝着梦里那双甜如蜜的唇覆下去。
“看来你还是不长记性。”
袁今夏眨巴眨巴眼睛,在陆绎落下来之前一个弯腰,逃了,逃……了。
陆绎:"……跑什么!"
袁今夏站在桌子的另一头与陆绎对峙,皮肉撕扯她可记得清楚呢:"疼!"
陆绎莫名被激起胜负欲,非要逮住她不可。于是陆绎追,袁今夏就跑,一来二去袁今夏的袖子还被衣橱勾住,一跑就破了。
陆绎没脾气了,率先休战。而袁今夏气喘吁吁,旖旎心思全无,守财心思蹭蹭冒头,扯着断袖冲陆绎抱怨:"我袖子都跑破了,大人得赔我。"
"赔,我赔,"陆大人叉着腰,道,"赔你一件新的,赔你一件红的。"
"大人,我不喜欢红的!"
"……袁今夏,你是猪吗?"
"大人,我不属猪啊。"
陆绎:"……"
赔你新娘红裳,赔你我执子度余生啊猪。
小剧场
陆绎重金为周元赎身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严世蕃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了,看得陆绎只想把他另一只眼睛给戳瞎。
陆绎: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有断袖之癖了,袁捕快,你要不要负责啊?
袁今夏小脑袋瓜咕噜咕噜转:有了!
然而。
陆绎看着袁今夏得意洋洋地女扮男装把他拖来潇湘阁,忍着把她这一身男装扒了的冲动,咬牙切齿:袁今夏,你是猪吗?
今夏委屈:我怎么了嘛,逛青楼不就可以破断袖谣言了吗,大人才是猪。哼。